二祖慧可(公元四八七─五九二年)见初祖达摩断臂求法的故事,脍炙人口,千古传颂;从《景德传灯录》所见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神光(慧可原名)长立雪中经夜,积雪高过膝盖,达摩问:「你为什么站在那儿?」神光答:「唯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达摩说:「过去以来诸佛妙道,难行能行,难忍能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神光为表明心迹,立即拿一把利刃,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达摩便说︰「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身,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故为更名慧可。慧可又问:「诸佛法印可得闻乎?」达摩说:「诸佛法印,匪从人得。」接著慧可又问:「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找了半天,拿不出他的心来,便说:「觅心了不可得。」达摩说:「我与汝安心竟。」
此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公元五三二年。《景德传灯录》所载的神光立雪断臂之说,近代学者以为不是事实,求安心之说则颇有根据。在此同时,也有人讲到「安心」二字。据敦煌文献所载,僧稠禅师(公元四八○─五六○年)的〈稠禅师意〉问答,便有:「大乘安心,入道之法云何?」曰:「凡安心之法,一切不安,名真安心。」又说:「夫安心者,要须常见本清净心。」这是他对大乘禅法的意见。敦煌文献又载,四祖道信禅师有篇文章的题目,即是〈入道安心要方便门〉。其中说到:「识无形,佛无形,佛无相貌,若知此道理,即是安心。」僧稠禅师涅槃二十年后,道信禅师才出生,两人都讲到关于「安心」的问题,这是早期的禅宗史上对「安心」问题的记载。
「安心」,可分三个层次。
一、不安心
第一个层次是不安心。这又可分为粗细两个层面来讲:
(一)粗层面的不安心,就是心不安宁,当你处在恐惧、忧虑、焦急、紧张、兴奋之中,即是心不安宁。如今的时代是个竞争激烈,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社会经常处于政治、经济、军事的压力之下,尚有社会治安、交通事故、环境污染等的威胁,随时都会使得人的生命、家庭和财产毁于一旦。佛陀早已训示:「世间无常,国土危脆。」自古皆然,而在今日尤为敏感。
(二)细层面的不安心是为修行的问题。今天有两个人问我有关修行方面的问题,其中一个问:「念〈大悲咒〉、念佛、打坐,哪个好?」我回答他:「你认为哪个好,就选哪个好了。」他又问:「我用这些方法修行时,没有一法能使我没有妄念,怎么办?」我说:「妄念没关系,不管它。」他说:「我就是希望用种种方法来克服我心理的不平稳和矛盾,才修行的。」我告诉他:「你是应当修行的,但不是为了克服心理的矛盾或不安定。」另外一个人问:「听说了生死得解脱一定要参禅,没有他法,是不是?」我回答:「不一定,参禅的人不会参,也不能了生死得解脱。」他问:「那怎么办?」我说:「了生死的方法很多,看你用什么方法。」他说:「那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要开始学习以后,慢慢地跟佛法有接触,才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
这两位代表了许多初学佛者的不安心,不是为了生命、生活、家庭、财产的问题,而是考虑到出生死、证菩提等的问题。
二、安下心来──如何安心?
第二个层次:安下心来──如何安心?
(一)普通生活中如何安心: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面对一切的问题──生活、家庭、生命安全、解脱生死等等问题,这些问题时刻萦绕心头,无法安心地过日子。对修行人而言,这会造成阻碍,因此必须破除身见,破除对身体生命的执著。
现今的工商社会,人人皆汲汲营营于物欲的竞逐,伦理沦亡,亲情淡薄,家庭组织没有安全感,离婚率越来越高。一对年轻男女准备结婚的同时,也准备著离婚,甚且已开始担心未来孩子的教养问题,以及离婚时,孩子属谁的问题,夫妻之间没有「生同罗帐死同穴」的同生共死的心理准备。很多家庭,更因父母镇日忙于事业及交际应酬,对儿女疏于管教,而产生许多问题青少年,给社会带来许多困扰。因此,要挽救家庭,必须从个人自己做起,每个人都尽到了家庭一分子的责任,便能达到「父慈子孝、夫妇和睦、兄友弟恭」的和乐境地。
另外,死亡是人类最恐惧的事了。在混沌初开、茹毛饮血的草昧时期,人类的生命即饱受威胁,要防洪水、防猛兽,跟大自然搏斗、求生存。接著进入文明社会,又由于利害的冲突,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宗族与宗族、部落与部落、种族与种族、国家与国家之间,纷争频仍,战祸绵延。
以个人的生命来说,从出生到死亡,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有绝对的保障,可能生病,也可能因意外而死。「人命危脆,在呼吸间」,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能够坦然地接受它,也就不必担心生命的安危与否了。只是在未死之前,一定要设法生存下去,不能自杀,否则就违背了佛法的因果关系。另外一层,如果怕死,也可以藉著努力修行,改变宿业,把寿命延长;而真正的修行者,对死亡是不会恐惧的。
现代的人最害怕的莫过于核子战争。一九八二年五月,我在美国纽约WBAI广播电台「精神世界」的节目中接受访问,当时的纽约,正有数万人举行反核子武器示威而集会于中央公园。有一位美国女士打电话至电台的现场问我:「今天如果核子战争爆发,你有什么意见?现在只要有人下一道命令,按一下电钮就能使核子弹在我们的头顶爆炸,然后我们的城巿立即变成废墟,地球变成鬼窟,他有权利做这样可怕的事吗?」我的回答是:「现在还没人按电钮,核子弹尚没有在我们的头顶上爆炸,你担心什么呢?」她再问:「假如按钮已按了呢?」我说:「按钮已按了,还有什么话说?」她似乎没得到答案,可是好多人很喜欢我这答案。因为如果已按了按钮,还有什么好反对的,只有接受它了。
其实,反战的人,可能就是制造战争的人,诸位相信吗?一批人要战争,一批人反对战争,战争往往又是反对战争的手段。自古国富兵强是国泰民安的保障,盲目地用兵和盲目地反战,都是不智。佛法主张戒杀放生,以彻底消除战争的起因;但其轮王思想的理想世界,仍有强大的武力做背景,只是由于强大无敌,所以也就没有战争了。
因此,要想解除核战的威胁,最好的办法是消灭触发核战的因素,使得没有人有按钮触发核战的欲望,也没有人推动、鼓励而促使核子战争的爆发。如此,还会有核战事件吗?
总之,生命的未来是不可知的,唯有努力维护其安全。再者,有生命就不能有绝对的安全,我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但要努力将危险减至最低的限度,自己不制造危险,也不使别人有制造危险的机会。纵然这样,还只是比较的安全,因为人没有不死的,生命的本身,就是不安全的根源。应抱此看法,始能从不安全的环境中,把心安定下来。
(二)修行过程中如何安心:在未修行以前,我们很少赤裸裸的面对自己的心理活动;修行过程之中,才会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髒、很丑、很不安定、很不清净、很不宁静。有了修行方法的人,不论是打坐、念佛、诵经、持咒,都可发觉到自己的心不专一,这表示修行有进步。到这程度,最好不要注意心乱,只要回到方法上就好。不管妄念,自然而然地妄念便会越来越少,只剩下方法,最后连方法也不见了,因为方法本身也是妄念。因此,在修行过程中,发现妄念,不管它,不要讨厌它,但也不得跟著妄念走。发现妄念,不管妄念,而回到方法上去,便是最好的方法,然后继续不断地在方法上,此时,心自然而然安定下来。
可是,在感觉到已经没有妄念的情况下,不一定就是安心。有一位比丘尼问我:「我半年来,常常一打坐后,便感觉到自己和众生、人、物,不分彼此,好像我跟他们一样,这种情形下,有没有我,有没有他们,都不在乎,这是不是解脱?」我告诉她说:「不是!」因为事实上她所感觉「无我」的这个「我」和外边的「你」都存在,而且很清楚地对立著;虽然没有粗重的爱、恨、喜、怒等烦恼,但她自己还是很清楚的有「统一」,有「你我他是一样的」这种念头或感受存在。
她接著问我:「这是不是在定中?」我也告诉她:「不是!」定中是没有你我他,也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定是止于心念的一点,是不占时空位置的。因此,前后际断,心行处灭,才是定。意思是说心念的过去和未来没有了,身心世界的内在与外在也没有了,才是定。这位比丘尼听完我的解说之后,很觉失望。她问我:「那时候我在哪里?」我说:「是在幻觉、妄境中。不过,你在这样的情况中,至少已没有恐惧感,是修行者的好现象。」这位比丘尼再次的失望,她修行这么久,自然认为是很好的境界,却被我说成了妄境。殊不知,凡有物相与心相的,通通是妄境。物相是身体及身体所处的环境,也就是说:凡有身心世界的感受,无非妄境。因为她所感觉的无我,虽有已从烦恼得到解脱的感受,尚只能说是一种修持的过程;而她仍未脱离无我解脱的感受,所以尚在妄境中。那时她的心已较安定,但不是真正绝对的安,尚是有心可安的层次,真正的安心是无心可安。
前面所举达摩、慧可、僧稠、道信等诸大禅师所谓的安心,是无心可安,无心可用。故谓:「觅心了不可得」;「一切不安,名真安心。」
三、无心可安
第三个层次是无心可安。所谓无心可安,不是处于空灵的状态。心住有,固为有心;心住于空,还是有心。
我有一位女弟子,在禅七期中,她在清晨打扫庭院时,一边扫地,一边把掉在地上的杜鹃花,一朵朵捡起,戴在樱花树上,这时樱花树的叶子还没长,花也还没开。她做这件事,兴趣浓得很,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这世界好可爱,树是活的,花掉下,还是活的,我给它戴上去,往树上一放,杜鹃花就是樱花,有啥不同?能从杜鹃花上掉下来,也能长到樱花树上。」她觉得世界那么活泼、和谐、可爱。看起来这种心态是很可爱的,但她仍在情执的小我之中,她用一种移情的态度来欣赏世界,虽已不是粗重的烦恼心,但那种喜悦仍未脱离烦恼心。
有的人打坐到达较好的情况时,身心都不存在,而处在一种非常轻松、安闲、舒适、自在的感觉中,非常欢喜;许多人打坐,也就是为了求得这一分快乐感,以为那是已得解脱的经验。其实,这种情况还是未得解脱。因为那只是一时间中断了烦恼负荷的现象,当他们再回到平常心态之时,又不解脱了,笨重的身体还在,无尽的烦恼也回来了。
所以,如果仅仅从修行禅观的方法而得到一点喜乐,或者是对环境产生了一种统一感或美好感,不是解脱。解脱的状态是无心可用、无心可安。无心状态是入定,但不是普通的世间定,此时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移动不移动的问题,诸法实相即是如此。一条虫在地上爬,你看到牠是在爬,你的心不会跟著牠爬;任何事情照常发生,但你的心,不会跟著起动作、生分别。此时的心,如镜子,镜面能反映一切从它前面经过的事物,镜面本身不受影响,永远不会跟著任何事物的移动而变动,也不会留下任何事物的痕迹。无心便是心不动,也不留下任何境相。正因为心不动,所以对于一切境相,都能如实地反映;又因为不留痕迹,所以对于反映的境相不会重迭混淆。正因如此,无心可安的人,没有烦恼的冲动,却有智慧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