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舍舟登岸?
有了这些准备,打坐便比较容易进入情况,容易得力。初学者,端坐是必要的,六祖所讲:「道由心悟,岂在坐也。」是直指心源,不假修持的顿悟法;打坐则是达成顿悟目的之前方便,是修行生活里的一种方式。打坐只是修行,不是为了开悟;如将打坐当作开悟的方法,就如磨砖做镜,永远也开不了悟。
「悟」是去掉一切的攀缘心和执著心,而从自我中心得到自在解脱。众生在生死大海中,茫茫无依,痛苦、恐惧、忧虑,没有安全感。在大海中漂流时,如果幸运地遇到一块浮木,便会牢牢地抓住那块浮木,希望木头给予安全,使之不遭没顶而死,乃是人之常情。然在打坐之时,若心念向外寻求,有所依赖和追求的东西,将之作为安全可靠的救生筏,便是攀缘的妄想心。或在得到一些经验之后,便牢牢地抓住不放,这是患得患失的执著心,那就永远无法开悟。
《金刚经》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所有的修行方法,只是一艘艘的船只,是用作过河的工具,舟楫或竹筏只能在水中航行。渡河要舟筏,到了彼岸,便当离开舟筏,否则你就无法登陆到彼岸的。修行只是为了修行,不为什么。开始时是有方法的,也要有目的的;开始修行时,只是使用方法,就像渡河要舟筏一样,使用方法而不以方法为目的。因此惠能大师说道不在坐,等于说彼岸不是舟筏。彼岸是开悟,我们在生死烦恼的河中,需要舟筏的修行方法,只要在筏上,不断地努力划行,就会到达彼岸。
诸位听了此语,可能不服气,佛法劝人修行,没有目标,那么,我们坐在筏上,不是东飘西荡,永远到不了岸吗?是的,真正的佛法是无法可说;真正的悟境是无境可悟;真正的彼岸是无岸可登。若有一个目标,一个悟境,便如《法华经》的譬喻,那仅是一座化城。化城是对一些走得已疲倦的人,是对长远的路途生了退心的人而设的。领队者对大家说,目的地就要到了,那个地方很不错,非常安适,大家听了便加紧脚步,进入了那个中途的休息站。对于经过长途跋涉,走了一程又一程,却感觉目标遥遥无期的人,这是鼓励、是希望、是安慰。大家在这个城巿得到休息之后,领队必然会告诉大家,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那才是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
四、悟境在哪里?
这个更好的地方,究竟在哪里?没有如此的地方!言语不可说,思虑不可到,视力不可及,耳朵无处用;手无所措,足无可蹈,只是身心的大解脱。凡是身有安住的处所,心可寄托的对象,便是依赖和执著,绝非究竟的圣境。故有此岸可离,有彼岸可登,便是化城。因为此岸既是有限的世间,若执实有彼岸的方位空间可去,必定也是有限,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把驾驶舟筏的主人──自己的身心,全部丢掉,无此岸、无苦海、无彼岸、无舟筏,亦无乘舟筏的人,才是得大自在的无限解脱。如果要有个方向,那便是好好地用功,专心一意的在方法上,就是方向。要不然假如有个方向,向东就离了西,向北就离了南;有一个方向就离了另一个方向。没有方向,你只是好好地用功,用一个方法,渐渐地把身心内外的执著丢弃掉,丢得光光的,船没有了,驾驶的人也没有了,你在哪里?你在十方世界中,没有方向才是遍满于一切方向,充塞于宇宙之中,非但无处不遍,而且无时不遍。
「悟」,说难很难,说易很易,黑漆桶兜底脱落,大悟彻底,那很难;忽然一天早晨起来,发现鼻孔原是向下长的,那容易。再说悟也有深有浅,一种工具不会使用,摸来摸去,摸了好久,一下子找到了窍门,这是悟;一道数学难题,拚命想,想了很久,忽然想出来了,这是悟;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头痛、发热、咳嗽,突然一下子清楚了──那是因为在无意中吹到风著了凉,这是悟。这种悟,大家都有经验,像这样的悟,也不是你能企求来的,不是你想悟就能悟的,也要一段时间不断地努力,然后在某个因缘条件下,或者在另外的因缘下,灵机一动而悟的。所以,悟虽不在坐,打坐确是悟前悟后的条件。如果你说悟不在坐、道不在坐,就不用打坐,反正开悟是自然而然的,那么,你不仅是一百辈子不能悟,而且是永远没有悟的可能。
庄子〈知北游〉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又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圣人不作。」这是哲学家通过对于自然的考察,所得的认识心,虽仍属于知识的范围,但已经觉得不是言语知识所能表达的程度。所以〈知北游〉的「知」,向「无为」、「狂屈」提出了「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的三个问题时,无为不答,非不答,乃不知答也;狂屈的内中欲言,而却已忘其所欲言。这是庄子对于「道」的处理法,表明「道」之为物,非以思虑言语所能处理的。我们也可以说,庄子是对自然与人生,有了某种程度的悟境,他所说的「知」,即是他的悟。也就是说:已悟者,不可言;可言者,即非悟。
禅宗所说的悟,不是哲学家所见的绝对自然或本体,它是即万法的现象而从因缘关系中所见的空性;但它虽可通过逻辑思辨说明因缘生法无非虚幻,却无法亲自体验到此空性的实相。因为既是实相,便不是虚无;既是空性,便不是真有。如欲知道并且明晰地体会到此种非空非有的实际状况,唯有进入禅宗的悟境才成。
自然主义的哲学家,肯定全体的实在无限,否定了个体的存在价值;唯神论的宗教家,则肯定最高的大神为宇宙的发生处及万物的归宿处,也否定了个体的存在价值。佛教则既不肯定全体,也不否定全体;既不肯定个体,也不否定个体。从因缘的观点而言,诸行无常,万象无非幻起幻灭,故不能肯定其有恒常不变之理体;若从因果的观点而言,诸法的起灭,无非前因与后果的连续,故不能否定其有因果价值之事实。所以禅宗的悟境,与庄子所见者不能同日而语。哲学家及宗教家,纵然有悟,亦非实悟。
五、逆水行舟
普通的人,心量所及,非常有限,对「悟」的实况,决计摸不著边。所以修行者,虽为悟境而修,却不得追问悟境为何物,也不得用意识去揣测,更不得将心等待悟境的来临。修行者唯一能做和应做的事,便是死心塌地相信方法,义无反顾地直修下去,不计功行,不算时日;不担心能否修成,也不担心魔障扰乱,更不在乎进退得失,只要能把方法抱牢就好。
回想我的童年,俗家住在长江南岸,许多亲戚则在长江北岸。有一次母亲带我乘帆船过江北去,由于逆风顶水,我们的帆船不能直线航行,走著曲线,慢慢接近对岸;可是有好多次眼看着船已接近岸边,结果风帆一转向,又退回了江心。就这样,船在江中,进进退退地画著曲线,最后终于靠上了我们要靠的码头。
禅的修行也是一样,虽称顿悟法门,但是顿修顿悟,不假功行的例子,实在不多;倒是由于各人的障缘,使得在修行过程中感觉到进进退退的情况则不少。我常鼓励弟子们,既不求进步,也当不怕退失,自己的责任是修行,修行的本身就是结果。比如在溪中逆流向上游泳,只要停止一秒钟不划水,身体即被水流冲向下游,或者由于水流的速度太快,虽然鼓足力气,向上流游去,仍是节节地被冲向下游,看来不仅毫无进步可言,甚至比不努力游泳更差。事实上,如果经常如此练习,你的体能和泳术,一定会日日增进的。
前面说过,打坐只是修行的方法之一,不要以为就是开悟的方法。「道不在坐,坐不为悟。」修行的结果当然是悟,打坐乃是修行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