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宗入门 作者:刘贵杰
第九章 华严宗与程朱理学
物则事也,
凡事上穷其理则无不通。
华严宗的学说代表中国佛教哲学的最高水平,它的「理事」说对程、朱「理学」有某种程度的影响。程、朱提出「理生气」、「理一分殊」、「人人有太极,物物有太极」的观点,与华严宗「理彻于事」、「理事无碍」、「一多相容不同」、「一一事中,理皆全遍」的观点,有直接的思想渊源关系。
第一节 华严义理与二程学说
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世称二程)既猛烈批判佛教「逃父出家,便绝人伦」(《河南程氏遗书》第十五),又认为「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亦尽极乎高深」(同上)、「佛说直有高妙处」(《二程语录》卷一七),并曾列举「佛说与吾儒同处」(同上),而与华严宗理事观的「同处」更是不少,例如:
问:某尝读《华严经》,第一真空绝相观,第二事理无碍观,第三事事无碍观。譬如镜灯之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此理如何?曰:只为释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不过曰万理归于一理也(《河南程氏遗书》第十八)。
某位学者提问杜顺《华严法界观门》中三观的义理为何?程颐把三观归结为「万理归于一理」,实在深得华严宗理事说的要旨,也反映了理学家和华严宗在「理」「事」关系问题上的逻辑联系。华严宗以「理」为宇宙万物的本体,「事」为纷杂烦复的现象,法藏说:
事虽宛然,恒无所有,是故用即体也,如会百川以归于海。理虽一味,恒自随缘,是故体即用也,如举大海以明百川(《华严经义海百门》)。
法藏肯定「理」是体,「事」是用,「理」与「事」相即不离,体与用相辅相成。他又指出:
一一事中,理皆全遍,非是分遍。何以故?彼真理不可分故。是故一一纤尘,皆摄无边真理,无不圆足(《华严发菩提心章》)。
法藏以为「理」是现象世界的根源,万事万物都是「理」的体现,而「理」是整体不可分割的,且普遍摄入一切事物之中,即使细如微尘的事物,也都含摄无边的真理。
二程把华严宗「一一事中,理皆全遍」的思想概括为「万理归于一理」,
即万事万物的「理」最终都归于绝对唯一的「理」,非常契合华严宗的旨趣,由此也可看出二程「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二程语录》卷二)这一命题的华严源头。与此相关的是,二程提出「理一而分殊」的观点,认为天理是一,乃体现于众多不同的万事万物之中;而千差万别的事物又统一于绝对的理体,并以理体为存在的根源。这与华严宗「一一纤尘,皆摄无边真理」的思想也是相通的。二程又说:
物则事也;凡事上穷其理则无不通(《二程语录》卷九)。随事观理,而天下之理得矣(《二程语录》卷一五)。
这与华严宗所言「谓诸事法,与理非异,故随理而圆遍」(法藏《华严发菩提心章》)、「以事无体,事随理而融通」(法藏《华严经义海百门》)无多异趣。二程讲「动」、「静」:
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故曰动静一源(《二程粹言》卷一)。
华严宗已经有言在先:
今静时由动不灭,即全以动成静也,今动时由静不灭,即全以静成动也,由全体相成,是故动时正静,静时正动(法藏《华严经义海百门》)。
二程的「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与法藏的「以动成静,以静成动」用意极为相合。二程讲「微」、「显」:
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程氏易传序》)。至显者莫如事,至微者莫如理,而事理一致,微显一源(《二程语录》卷二五)。
华严宗早已有言在先:
若尘能摄彼,即彼隐而此显,若彼能摄尘,即尘隐而彼显,隐显一际。……何以故?由显时全隐而成显,隐时全显而成隐,相由成立,是故隐时正显,显时正隐也(法藏《华严经义海百门》)。
二程的「微显一源」与法藏的「隐显一际」意义颇为雷同。
由以上的对比来看,二程的观点与华严宗的学说同处不少,显然是从华严义理获得启发。
第二节 华严义理与朱子学说
朱子发挥了程颐「体用一源,微显无问」的观点,他说:
自理而观,则理为体,象为用,而理中有象,是一源也。显微无间者,自象而观,则象为显,理为微,而象中有理,是无间也(《朱文公文集·答何叔京》)。 这是指:「事」是显著的,「理」是精微的,就「事」而言,一切事物中都有理。就「理」而言,「理」虽无形,但其中已包含了事物的本质。这就是程颐所说的「事理一致」、「显微无间」。这与华严宗「理事圆融」、「隐显一际」也无不同。朱子认为事物不存在的时候,事物之「理」早就预先存在了,他说:
未有这事,先有这理(《朱子语类》卷九五)。
无天地时,只是理而已(《朱子语类》卷一二)。
今以事言者,固以为有是理而后有是事,彼以理言者,亦非以为无是事而徒有是理也。但其言不备,有以启后学之疑,不若直以事言,而理在其中为之尽耳(《中庸或问》卷一)。
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朱文公文集·答刘权文》)。
朱子认为「理」在「事」先,「有是理而后有是事」,事物尚未形成之前,「但有其理而已」,这些事物的原理已经存在了。
华严宗在此之前,早已特重「理」「事」关系:
事既揽理成,遂令事相皆尽,唯一真理平等显现,以离真理外,无片事可得故(法藏《华严发菩提心章》)。事无别体,要因真理而得成立,以诸缘起,皆无自性故(同上)。
「事」不能舍离「理」而成立,即使事相不存在时,「理」也依然存在。舍离真理,必然没有任何事物可得。朱子和法藏都把「理」视为永恒存在的绝对本体,而且是「事」所以能存在的根本因素。
程朱理学的重要命题是「理一分殊」。「理一分殊」是说宇宙间有一个最高的「理」,而万物各自的「理」,只是最高之「理」的体现。朱子把这个「理」称为「太极」,「太极」包含了万物各自的「理」,而万物各自的「理」也分别完整地体现了「太极」的全体,而不是它的一部分。有人问朱子说:太极能够分割吗?他回答说:
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各自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朱子语类》卷九四)。
「太极」相当于华严宗所谓的「理」或「一真法界」,也就是「一」。万物即华严宗所谓的「事」,也就是「多」。「理一分殊」就是讲「—」与「多」的关系,这里,朱子借用佛教「月印万川」的比喻来说明「一」与「多」、「理」与「事」的关系。天上只有一个月亮,而万条河流里都倒映月亮的影子,月影不是月亮的一部分,而是月亮的全体。
其实,华严宗早已认为「理遍于事」,「理」普遍摄入一切事物之中,而且不可分割。「理」无分限,「事」有分限,而这个无分限之「理」乃遍于每一事相之中,法藏说:
能遍之理,性无分限,所遍之事,分位差别,一一事中,理皆全遍,非是分遍。何以故?以彼真理不可分故(《华严发菩提心章》)。
朱子和法藏同样都认为「理不可分」,事物则普遍而完整地体现了「理」。朱子好读宗杲禅师的《语录》,显然受到宗杲的影响,他还说:
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那释氏也窥得这些道理(《朱子语类》卷一八)。
朱子引用佛家义理:一个月亮普遍朗现于一切水中,一切水中的月亮归属于一个月,来说明「理」与「事」的关系,认为佛教人士也看出了这一道理。这种转引释氏之言,乃出自华严宗「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理论。程、朱以「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来表示一切事物都是「理」的呈现,则源于华严宗「理事无碍」的学说。由此可知,程朱理学与华严义理是一脉相通的;华严宗的概念范畴、思维方式、论证格局也一直影响唐代以来的思想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