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春,予作《保富法》上中两篇,登入《罗汉菜》月刊。旋患咯血失音,迄未起床,故其下篇未能动笔。今春,荣柏云、黄警顽两君将此文送登《申报》,颇蒙阅者嘉赏,多有出资集印单本者。然以未得见下篇,为有不足。予之原意,下篇专录古人利人积善致后人贵显事,以资印证。近因编先母崇德老人纪念册,谨述数世先德,撰《先乐山公医药济人之报》一篇。舍己利人,二百年来子孙受其福荫,是即《保富法》文适当之资料。虽止一家之事,而其事其人,见于府县志;其文刊于简编,为名贤所推重;其数代事实,亦有史料可考证,足以征信于社会;即以之印于《保富法》两篇之后,作为下篇,或亦为读者所许可乎!予自维闻道既晚,知过已迟,回溯生平,疚愆丛集,愧对祖宗父母天地鬼神之事,不胜缕举;而衰病迟暮,更无晚盖[1]之力。深惧先人德泽自我而坠;故敬述先德,以告后人,使自警勉,以补予之过。初非敢出以问世;因友好之督责,命续保富之文,遂以此塞责云尔。
三十二年六月云台卧病书
先乐山公医药济人之报
先七世祖乐山公,讳继模。本江西籍,祖父起龙公始迁居衡山。公生于康熙十一年,绩学能文,而未应试。从祖父学医,设小药店,医名大著。然公好善乐施,药店被窃,以至闭歇,质去住屋,暂居乡间。当地官绅因公以医济人,助资赎回原居,另赁屋开小药店。康熙四十二年,衡山大疫,乞药者昼夜不绝,全活甚众。对于贫民禁犯[1],救济尤多。县官葛公以公盛德博学,聘入县幕。谓公曰:翁存心救人,吾无以报公,当教汝子读书成名,即所以云报也。即送公子先焘入雯峰集贤两书院肄业。先焘旋中举,成进士。
公六十六岁,率子入京会试。过滠口,严冬有疫,公施药治之,皆愈。七十四岁,率子入京铨选[2],由运河北上。粮船多染疫,公给以药,皆愈。诸帮号呼于船侧,系公舟,使不得行。公不忍舍去,命子先焘雇骡轿,从陆路先行,公迟数月,候疫止,始抵都。(按:放下自己要事,以救他人,最为难能。)
时先焘已选得陕西镇安知县,公偕赴任。指示山民,就地采药,以资生产。次年返衡,寄书训子,教以治民教士之法。陈文恭公时为陕西巡抚,见其书,大为称赏,刊发通省官厅,以资策勉。此书后刻入《皇朝经世文编》[1],为世传诵。
公在衡,常入县狱,为禁犯治病。及公子贵显,公年亦八十余岁,仍照常入狱视病。县官使人辞谢。公曰:“我自乐为之。”
八十四岁,子先焘丁继母忧[2]归,以公高年,遂不复出。一日深夜,雪中来敲门乞赴诊者。子先焘起应门,告来人曰,老人年高,深夜不能惊动,候天明来,可也。公已闻声,披衣起矣。即呼子入内曰:“此是生产危急,何可迟误!”遂著屐偕行。其舍己济人之心,如此真切,殆医界所罕有也。
天之报施于公者亦至厚。公寿至九十三岁。孙肇奎,乾隆壬子乡试亚魁;曾孙七人:镐敏、铣敏,皆翰林,历任主考学政;鏸敏、钰敏,皆举人,历任知县;镜敏,拨贡,军机处行走;镇敏,即先曾祖,优增生[1],任京秩;钑敏,优增生,举孝廉方正;当时称为衡山七子。先高祖妣康太夫人七十寿辰,阮文达公有贺联云:“南岳钟灵,南陔衍庆;七旬介寿,七子成名。”亦人间之佳话矣。
玄孙即先祖父,讳尔康,号亦峰,咸丰癸丑翰林,历任广东石城新会知县、高州府知府、奏奖道员。居官廉洁,尽心民事,造福地方。办理械斗巨案,保全多命,积德甚厚,人民立生祠祀之。当另为文叙述。
窃尝思之,孟子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乐山公,子孙曾玄,四代科第。至亦峰公,为第五世,复能勤修令德。至先君中丞公而更贵显。不肖兄弟为第七世,至今食其遗泽。乐山公之泽,可谓久矣!医术能活人,已难;术精而能轻视财产,诚心济人,则难之又难。吾所见各地名医,积资至数十万或百万者,不少其人,能传至三世者甚少,偶有之,必为医术精而又好善者也。如此之人,何时不有,吾不禁馨香祝之,幸愿遇之。近日生活既艰,医药尤昂,贫病者无力延医服药,此为最好行方便之时矣。故敬述先乐山公事,以为业医药者劝。先乐山公医术,活人甚多,药店被窃,至于质屋还账,其无钱可知!八十余岁,子作县官归来,雪夜著屐赴诊,其到老清贫可知!
大学曰:“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医生药店,皆可发财。然对于贫家,赠诊赠药,则不能发财矣。然而公虽不能发财,而竟能发身。德誉盛于当时,名声传于后世(公之行谊,载于陕西镇安县志、湖南衡州府志、衡山县志。),子孙五六代科第贵盛,此所谓以财发身者也。
按:乐山公及子,皆清贫。孙肇奎,即先太高祖,作教官,掌书院,门生甚多,而亦清贫。闻先辈言:先伯曾祖点翰林,捷报由京到家,先高祖母康太夫人手抱第七子哺乳,即入厨,自治馔以款报子。其寒素可知。先曾祖任京秩,殁后无遗产。故先祖亦峰公,少孤而贫,读书山斋,自炊而食,四十二岁始入翰林。后任广东大县十数年,廉洁自誓,又屡捐廉俸,提倡地方各种善举,如育婴堂种牛痘、修路造桥、购义地埋露棺等事,故殁后宦囊亦薄。先君早年,即须谋薪水以供家用。先慈为曾文正公季女。文正嫁女娶媳,限用二百金。先慈出阁在文正公及夫人逝世之后数年。有奁金三千,旋为家用,及代赔垫先祖慈被某钱号倒款,致私蓄一空。离湘东下时,先祖慈给川资银六百两,此外空无所有。先慈中年,道及当时情况,每每泪随声下。以侯相之女,嫁于数代科第仕宦之家,艰窘如此,言之令人难信。
吾所为琐琐述此者,盖以见上文所述仁者以财发身,不以身发财,实有深意。其应注意之点,即虽数代皆清贫,而子孙旋即发达。较之多留财产以害后人,助长其骄奢淫逸、种种堕落者,不亦有天壤之别乎!曾文正公自号所居曰求阙斋,为文以记之。其大旨,在持满戒溢,居安思危。谓世间无十全美满之事,丰于此者,必缺于彼,故欲保精神上之圆满,宜先使物质上常常欠缺。所谓精神上圆满者,如父母俱存,家庭和睦,子孙贤智,天伦之乐,道义之乐,皆精神也。物质者,衣服饮食,车马宫室,乃至官阶财帛,一切享用,皆物质也。文正屡举此义以教家人,言家计不宜宽裕。此与常人见解,恰相反背。公常言:古人有“花未全开月未圆”之句,君子以为知道。盖花全开,则将谢矣;月已圆,则将缺矣。盛极必衰,乐极生悲,岂古人好为此不悦耳之言哉。从古今社会观察,此言历历不爽。俗谚云,世无三代富;又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君子知之,故预为之计,不求其满,不使太盛,而早为善散之法。常念自己享用之丰,而连想及街头冻饿以死之人;思各善堂掩埋露尸之数何其多,当以我过分之娱乐,救彼将死之饿殍。此一念仁慈之心,即能使天地间发生一种祥和之气。此念见诸实行,则此种祥和之气,常环集于我四周,而一家及子孙,皆受其福庆。此古今事实,历历可证者也。
若惟知谋一己之娱乐及子孙之享用,不顾及他人之生死苦乐,权谋巧算,百计经营。如此之人,积钱可以甚多,势位亦可极盛,谀者满前,羡者环后,一时诚为得计!然天道盈虚消长,有一定不可移之转变。三五十年,转眼已过,时代发展,景物迁移。陋巷寒微,忽然崛起;豪华门第,瞥尔凋零。盖世间无一坚固不坏之物,亦无一长久可靠之业。巧取力致者,悖出尤速。惟有孝弟忠厚之家,修德积善之后,乃确有可久可大之道。社会史料,满目皆是,明眼人自能见之。
书后
近日社会奢侈之风,影响及于政治者甚巨。关于此点,顾亭林[1]先生尝有文引证历史事实,录之足资研究政治者之考虑。其文如下:国奢,示之以俭。(礼记文)君子之行,即宰相之事也。(谓匹夫行事,亦可影响国政。亭林有言,天下安危,匹夫之贱,与有责任,即是此意。)汉汝南许劭,为郡功曹。同郡袁绍,车马徒从甚盛,至郡界,屏去徒从,单车归家。曰:我之舆服,岂可使许子见之。(按:袁绍为一代英杰,曾举兵讨曹操,而对于一郡曹小吏,敬惮如此。)晋蔡充,好学,雅有誉望。高平刘整,车服甚奢丽,尝语人曰,纱乃我之常服耳,遇蔡子尼在座,而经日不自安。北齐李德林,父亡,徒步归葬博陵。崔谌将赴吊,随从数十骑,沿途减留,至德林门,仅余五骑。云,不可令李君怪我熏灼。(谓气焰也)李僧伽隐居山中,朝命简任,不赴召。尚书袁叔德往访,先减仆从,云,见此高贤,令我羞对轩冕。所以君子高行,居官可化一方,在朝廷可化天下。唐大历间,拜杨绾为相,绾性贞廉,车服俭朴。御史中丞崔宽,家富于财,池馆台榭,当时第一。闻绾入相,即日潜行毁撤。郭子仪闻绾拜相,座中音乐,撤除五分之四。(郭公收复两京,封汾阳王,威权震世,对于一廉俭宰相,惮之如此。)李师古,拥兵跋扈,不受朝命。惮杜黄裳为相,命一干吏,赍数千金,毡车一乘。使者到门,见一舆自内出,侍婢二人随行,青衣褴褛,言是相公夫人。(宰相夫人应有车马随后,侍婢当有华服,不至褴褛步行。可想见其廉俭。)使者遽归告师古,(见此情形,礼物不敢呈入,急归去也。)师古折其阴谋,终身不敢改节。由此可见廉俭与政治关系之巨矣。古人云,惟俭可以养廉。其对面,是奢则不能不贪。贪的结果,必至于乱。大学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此乃经济学定律,亦如数学公式,不能移动。今日社会人物,西装价值千万,丝袜、高跟鞋各价数十万,钻饰、金表更无限制,其他社会交际,饮食铺张,揣摩欧风,崇尚华丽。若论政治正本清源,比如疾病,细菌毒素即从此等处发出。鄙见,我国本为俭朴民族,旧德古风,亟宜保存,此等文明,不宜接受。虽人骂我为开倒车,然值路不通行之时,前进即有危险,必须速开倒车以保性命。然乎否乎,望当世贤达教而正之。
民国三十六年十一月聂云台
一个《保富法》的实行者
弃疾
自从《申报》刊载聂云台先生的《保富法》以来,一时家传户诵,不知感动了多少人。不过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富翁能身体力行。因为说说容易,临到了实行的时候,就不免有困难。所谓“知之非艰,行之维艰”。这个我们不必去谈它,日后自会见分晓的。我现在要介绍给诸位读者的,是远在明朝时代的一位《保富法》实行者。他的行为,很值得研究。
在张大复的《梅花草堂集》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西蜀某宦官按察,生五子,各立中下产,仅给饘。已身服御,亦绝不使有余。既老寿,乃出生平所积奉羡[1],可万金,愿佐公帑[2]之不给。吏告帑金不缩,亦无公事须助。宦乃请令穴废院而窖之,题石版云:“还诸造物。”既百年,窖如故。万历辛酉,奢酋扇乱,劫掠公私物殆尽。成都府士民所得食,岌岌不守。有知其事者,白之官,用免残破。此老高义,直贯无千古无论,即其时宦兹土者,与兹土士民,皆廉吏廉夫矣。
读者或许要笑这位老先生太傻,何必把金钱窖藏起来。我的意思,那时或许没有什么慈善机关的组织,他本要捐给公家,公家又不接受。到这个时候,换了别人,或许要改变初衷,仍旧把财产分给子女。人们也不能说他出尔反尔,因为那笔钱实在无处可放。可是这位老先生,见了这笔款子,就好像毒蛇猛兽,无论如何不容许它留在子女的手里。宁可请令穴废院[3]而窖之,不可贻子孙以百世之祸。我们看了,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卓见,实在非普通有钱人所及得到。他对《保富法》的原理,真是明白透彻到万分,而不是只知道一点皮毛,所以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决不改变。
我们读《保富法》,也应当仔细体念它所讲的真理。看了一次,不十分明白,不妨多看几遍直到彻底明了为止。那么临到实行的时候,决不会有什么踌躇了。人为财死,不如多做公益事业,利己利人,才是扬名后世的大道。
读《保富法》有感
马荫良
最近读了聂云台先生的《保富法》,心中有很多感触。聂先生虽然说保富,可是口口声声劝人不富,并且更进一步劝人把富一己的心思,移到富大众方面去。我说,聂先生的真意,只有两点:第一,保富不如不富;第二,富群方能富己。
财富是没法子保守的。老子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又说:“多藏必厚亡。”这是理论,说的明明白白。至于事实,聂先生说得更清楚,最后结论是:“数十年所见富人,后代全已衰落。六十年来文武大官世家都已衰落,后人不兴。”因为私人财富是一种罪恶。聂先生说:“贪财不贪财,关系别人的利益幸福甚大。发财便能造罪,不贪财方能造福”。所以富家的必贫,等于罪犯之难逃法网。财富没有绝对的标准,替财富下定义很困难。不过财富至少含有两种意义:一,有;二,有余。可是因为你的有,就发生人家的无;因为你的有余,就发生人家的不足。并且因为少数人的有,就有多数人的无;少数人的有余,就有多数人的不足。这是明白的事实。所以天道要损有余以补不足,使世界上无形中有一个制裁。惟有不富的人不受这个制裁。所以聂先生说:“惟有不肯发财的几个大官,子孙尚能读书上进。”林文忠公的禁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他不愿因为个人的发财,贻害全国的国民,死时家无积蓄,死后子孙代代书香不绝。可见保富不如不富。
但是人生下来就有欲望的,任何人都有欲望永久地吃饱着暖,住好房子,有好娱乐。怎么样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呢?我说,很简单。只有大家能够吃饱着暖的时候,你方才能够永久地吃饱着暖。只有大家能够住好房子,有好娱乐的时候,你方才能够永久地住好房子,有好娱乐。只有大我的利益是小我的永久利益,小我单独的利益是不能够永久的。《华严经》说:“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聂先生说:“欲求得福,须多造福于人。”又说:“有官极大,发财的机会极多,而不肯发财,念念在救济众人的,子孙发达最昌盛,最长久。”范文正公不愿把苏州南园做私人的家园,而捐作苏州的学宫,使苏州子弟都能够念书,同时他的子弟也就永久能够念书。这就是儒家所说“独乐不如众乐”,“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道理。在现在这个环境下看来,更觉得亲切有味。可见得先要使大家发财,个人方才能够享受财富的乐趣,所以说:“富群方能富己”。
读云老居士《保富法》之管见
佛子
窃读大著,揭出天道、天理、中道示人,以为存心做事的标准。初中后善,无容赞辞。但为学佛同志,于术语不同处,似亦有应予说明者,以期佛儒同而不同之点,不致常人误会,混而不分。姑就所见,表示一二。是否有当,仍请高明裁之。
儒者之称天道,或可作大道解。谓一切事物,都该括在内也。在佛经,则谓之业果,即一切由造业所得的果报,所谓有为法也。有为法,以生灭为相,与儒书言天道之阴阳消长相类。此业果有共、不共。关于个人者为不共;关于世界者为共。
一切有为法,范围广大,故称大道。业因无常,果报亦无常。世间苦乐,人事兴衰,势不能久。此心生灭门,所以令诸有情轮转不息。然心性本不生灭,从无始来,无明妄动,遂有生灭。儒者未窥不生灭之源,而但会到此阴阳消长,本来平均。平均,即是生灭之交点。此交点常静,有似不生灭。儒者未能达证不生灭理,但能观察此一交点。即以此交点,为阴阳平均之界限,认为定律,故称为太极,名为天理。其实过此交点,依然生灭。此为佛、儒教人方法之所由判。
盖佛则了此生灭,以达不生灭,故得究竟。儒但望此交点相似不生灭以为标准。其实业力所趋,决无真得平均之事。所以循环往复,穷千古而未有已,不过暂得补救耳。佛言万法唯心,心外无法,故可就心识以立言。造业唯心,结果亦唯心。故曰:“一切唯心造。”而果之苦乐,全依业之善恶以为断。欲得何果,皆自心所得做主,不必委诸心外之天命。
儒家则不然,先于心外懔天,再以心为天君,或称天公,以示人之良心,本与天理合。苟本良心做事,即同依于天理。此不若佛家直接会法归心之为愈。盖儒未出世,犹以天在人上,足以主宰我人耳。故徘徊于天心二者之间,而不作直接痛快之语也。试观天作孽,与自作孽对讲,即可知矣。至云天道亏盈而益谦,唯天福善祸淫等语,若不将佛法会归自心作解,则简直是心外之天。大有“皇矣上帝,临下有赫”之慨,则所谓天道者,不几类于外道之天律哉。
总之,此篇言天道有三处:一为一阴一阳之天道,似言其相;二为太极阴阳平均(中和)之天道,(又称天理、阴阳定律、中道)似言其用;纯粹以儒学教人,(间有引《华严经》语)自成一家言,不容参加佛学道理。今因著者,既引有佛经语,姑据佛理以相发明,读者幸勿勉强和会可也。
《保富法》的应用
杨郁生
何谓富?富为丰厚有余之谓。昔严复译述《原富》一书,系引演西哲经济学理,而非指一身一家之富。而各国学者对于富的解释,亦不一致。常人只指有形之富,不知“富有才学”、“富有同情”更为重要。财富的观念,是个人心理与社会心理所造成。不论伦理的、宗教的、经济的、美术的一切,因需求和供给的变动,每每决定其价值,在社会平衡的估计上,获得数量。金银钱钞,不过为计算上之筹码而已。贫富乃比较上的名称。在富有之邦,衣食足亦不得谓富。如吾国频年战祸,民不聊生,正是国父所谓“只有大贫小贫”,即号为富者亦未必真富也。
何者为富之标准?人人有利己之心,富贵观念牢不可破,以为不做官不投机无以致富,不富无以为荣,不荣无以生势,此庸俗之概见。试问何者为富之标准?当此生活奇艰,富之标准亦最难定:
一,以钱钞为标准乎?钱钞为通货,其价值常在变动之中。
二,以货物为标准乎?值此物资缺少,囤积居奇故可致富,漫藏诲盗,古人所戒,即使隐藏而保持其富有,不知勤勉生产而坐吃山空,亦不可恃也。
三,以身家性命为标准?世俗之人,但认血肉之躯,以为我身;妻妾儿女,以为我眷;金玉珠宝,以为我富;贪痴妄念,以为我心。将此身心作标准而作千秋万岁之计,遂以之造种种之业,忙忙碌碌,烦烦恼恼,无非是苦。不知血肉之躯为有形之物,变化无定也;妻妾儿女为身外之眷,聚散无常也;金玉珠宝稀世之珍,别人可攘夺也;贪痴妄念为无明之性,更不可捉摸也。合而言之,生灭无常。如依生理学或解剖学以观察肉体,分析至于极,则知肉体非真我;依社会学以观察眷属,则知个体各自存;依心理学观察精神,则感觉及情绪皆不外乎刺激反应等诸作用。一切的一切,亦找不着真正财富之标准。
谁是富?富如何可保?古今来多少富翁,在生前虽赫赫一时,而食惟三餐,睡仅一榻,亦无幸福可言。石崇之富,以奴辈利其家财,不得善终。象以齿焚,豹以文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处乱世以财富召祸患者,何可胜道乎?故老子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古人以勤俭致富者均莫能守。忆马荫良先生在《申报》上谈到人生问题,说:“保富不如不富,富众方能富己。”确是至言。
按《保富法》之原意,聂云台老居士已详言之,参乎天道盈虚消长之说,佛学因果报应之理。其《聂氏家言》有:“南岳钟灵,南陔衍庆;七旬介寿,七子成名。”之佳话,为“先乐山公医药济人之报”,正如大学所云“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行善积德,更可为医药界同仁所借镜也。
保富无他法,“大富由天,小富由人”。人为之富,是自私的;天然之富,是大公的。而物质之富,仅夸耀于当时;精神之富,可留芳于将来。所以道德文章,功勋事业,比之金玉珠宝,田产房屋,各有因缘。今日从事于精神劳动者,若教师,若廉吏,有读破万卷书而不能领数升米、数尺布,其贫寒可想。然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而孔子称其贤。人各有志,尚精神之乐,不欲保有形之富也。我国老聃之学,“无为守真”,佛陀之说,“观空妙有”,不贪人为之财,而欲保天然之富也。
科学方法,亦不外乎循天然之原理,尽人力之精究,可以造就种种财富。如爱迪生发明电灯,瓦特氏发明蒸汽机,斯蒂芬孙发明火车,使全世界增加无量财源。然应用科学方法,从事各种企业;或如合作社之组织,“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可以减轻大众生活之艰困;或如保险公司之联营,“从统计上预防损失,从互助上分担危
害”,可以保障一切灾险之意外。凡此种种,皆有保富意味。
东方道义精神,比之西方种种科学,可保富于久远。盖西方物质文明之流弊,看重私利,但知互相剥夺,互相侵轧。古人所谓“居心不仁,则父母兄弟可以成异国;居心而仁,则天物人物皆可为同体”。人人求私富,遂生荆棘于坦道;人人为公富,则化干戈为玉帛。尤望贤明当局,发挥古圣之精神。大学云:“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利,一国作乱。”是故人人欲贪私富,则大乱永无宁息之时也。
夫贫病交逼,最为人世之惨。必先求世人之不贫不病,而后自家之财富可保。况财富不是单独的定形的存着,而是交遍的互贯的变化无常的融通于社会。如心为财役,则为财奴。我能施财,则为财主。以社会之财用之于社会,方见智慧。保富法之应用,仍当以人群福利为前提。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欲谋社会人群之福利,当先解救众生之地狱生活。大众多贫病颠连,少数人之富贵,亦无幸福可言,所以为社会服务,是人人应尽之义。当此非常时期[1],福利事业,头绪纷繁,兹大别之如次:
一,安三失。失学、失业、失恋,三者为社会不安之源。如青年失学,易入邪途,或不能成才而图建树。《申报》社提倡助学金,意至善也。失业则为游浪而不生产,且影响治安。希望资本家多开工厂,收容流民,政府设救济,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方可谋真正之平和也。失恋是精神上最大痛苦。希望贤明师长及宗教家循循宣导,能使爱情升华,更可振作文化事业。例如歌德因失恋而完成大著作,尤可效法。
二,救三苦。老、病、死,三者为人世之大苦。如养老院、医院及疗养院,施材会、掩埋队及火葬场,已为社会慈善机关所努力办理。近有信佛居士及医师们拟发起佛友疗养院,可以养老,可以养病,并设佛堂,可以虔修。即临终之时,喜闻佛号,心不颠倒,必往生极乐,冀普度三苦。其宗旨仰佛慈悲,即非佛教中病人,不拘何教,亦引为友,随缘疗养,身心兼治。此事愿宏,希望海内大德鼎力赞助。
三,求三多。多福、多寿、多男子,为古今人所祝祷。福是气量宏大的意义。要享福,必须经练修养功夫。希望家政学者及硕学鸿儒多办修福讲座,教导大众有礼貌,有气度,有享福的资格。寿是康健长寿的意义。凡德高望重之尊长祝寿时,应请卫生家讲演长寿法,请主妇讲述康健生活,并用素食,以不杀生而推广行善为准则。多男子更为世界所最需要,民族主义之基础也。倘患伯道无儿,应视他儿如己子,或捐助家财,赞助孤儿院及难童教养院。“多难兴邦”,尤望“多男兴邦”也。近世男女平等,妇女为家庭之主干。欲治其国,必先齐其家。家中主妇,有教育儿女,调度财富之责,即三多亦须由妇女为出发点,所以欲“保富”,应先“保妇”,“妇贤”是“富缘”也。提倡妇女修养,亦属人群福利之事业。
上海静安寺星期学术讲座恭聆张一鹏先生讲演市民福利,与《保富法》之意义不谋而合,将福利二字另立正当见解,语语中的,可资借镜。
人民福利正解
张一鹏
申报前载杨君郁生所撰《保富法的应用》一文,当因聂云台先生所撰之《保富法》,而推阐补充其意义。惟文中引鄙人演讲市民福利之大意,多溢美之词,非敢所承。鄙人演词,无非从正当之福利,促市民之认识,故有“无祸即福,无害即利”之结论,此皆老生常谈而已。
就福字言之,《四书》除孟子引诗“自求多福”外,绝无此字,最显明者惟《尚书》九五福一语。所谓五福者,一曰寿。人之年龄,究至何时,始可称寿,依俗例,非六十在花甲,不应为寿。且生命之寿与名誉之寿,并无分别,是以颜回之三十二亦寿,盗跖之大年亦非寿。今有三十四十做寿者,岂非以三十四十为满足,而就此而止耶?二曰富。富不独指金钱而言,读书多则学问富,朋友善则情感富,图书足则收藏富,子孙贤则人口富。若但知为守财奴,世之公卿降为皂隶,巨室鞠为茂草者,亦得谓之福乎?三曰康宁。固以无灾无病为极乐,然手足健而懒于动作,体骨强而习于斗狠,必至祸患丛生,有同废物。四曰攸好德。好德何以列入五福,实有妙理存焉。譬如救济贫病,我有力为之,即我之有福,反之即我之无福。世之力足以助人,而弃之不顾者,是不啻自绝于福也。五曰考终命。人之不得善终者,厥有二端。其一遭祸,含冤受屈而死是。其二闯祸,为非作歹而死是。皆不得称之为福,固矣。然如文天祥、史可法,一则被杀,一则自杀,因其出于自愿,且身虽死而流芳千古,其名不朽,较诸寿考终命者,其福为尤大尤久。
更就利字言之,孔子罕言利,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孔孟何以藐视利,则以利有广狭二义:狭义之利,谓之利己;广义之利,人己两利。况利之本质,随人之立场而异。士以修业为利,农以丰收为利,工以制造为利,商以贸迁为利,故孔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譬如乞丐,必以彼为大利,然使巨商日获多金者视之,则十金不值其一盼耳。世人不自量力,忘其本分,而贪得无厌,其亦知所返矣。以上摘录鄙人演词之一节,藉以质诸读者。
《保富法》跋
自春秋以迄战国,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圣人忧之,思有以拯斯民出诸水火也,故孔氏言“善人为邦百年”,孟氏言“善政善教”。方今天下滔滔,干戈扰攘,世道人心较昔尤为激变。时人忧之,于是慈悲为怀,发愿劝世。
余近得聂居士云台所著《保富法》一文,本救世救人之旨,援引善行实例,警觉社会不浅。商得本报陈社长同意刊布后,作家撰文响应,日多一日。本馆社会服务处同仁对此更加重视,每日虽分段披露,惟恐读者注意力未能集中,特为发起集资另印单行本。告之苦斋主人,慨然捐助巨资,承印五万册;而荣柏云、沈眉荪两居士,亦愿襄助一切。因而闻风嘱托附印者,达两万以上。以今日印刷纸张之腾贵,几千百倍于战前,而各方贤达本济世宏愿,慨斥巨资,足见感人之深,号召力之大。此册出版,凡现代人士,各宜手置一篇,以资广劝。
慈祥恺悌之云台居士,为聂中丞仲芳公哲嗣,曾文正公外孙,世为湘中望族。居士幼时,随侍大德大寿之慈母曾太夫人。日夜课读,深得仁义礼智四端硕训,并领悟文正公《忮求诗》对己待人要义。国学有根底,科学有深究。中年游历东西洋各国,考察纺织工业。返国后,办理纺织工厂,且造就纺织人才不少。晚年皈依佛法,湛通各宗学派。乐善好施(施财、施粥、施衣、施药、施棺等,并印送善书百余种。),信守不渝。其于《保富法》中,尤多阐发一切史料实例,力为证明。(往岁在《罗汉菜》杂志,及《觉有情》与《弘化》月刊,分期披露,读者何止数十万!)最近本报刊布,其受感召者,几遍全国。(惟该文因聂氏中途患病,致使千万读者未获研读全豹,辄引为遗憾。如蒙通儒硕彦,将其授意古代善恶的人的结果续成全璧,当于再版时补入。)
本报读者,近组正智印书会,集大多数资财,印大多数善书,以广流通而利众生。盖吾人觉得最大善行,莫若印善书。善书流通,劝善益世,化民成俗,普及六合,远逮百世,其功垂于无穷也。
今日刊此小册,为诸君郑重言之,旨趣有六,要约有二。六者何?觉世牖民,期于潜移默化,有裨社会教育,一也;激发良知良能,养成佳子弟,有助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二也;发动大悲宏愿,救贫济急,藉以振兴社会救济事业,三也;劝人随意布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四也;注重公益,修积公德,务期于消极不为恶,(郑板桥诗云:“闲来写幅丹青画,不受人间造孽钱。”)五也;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为慈善最高原则,若必欲有所取偿,则为子孙积福,乃保富之不二法门,六也。二约者何?凡手此册者,转相赠阅,广为流转,幸勿束之高阁,此要约一也;凡阅读此册,不妨向文盲宣讲,使大众发慈悲心,自动向各慈善机关,慨解仁囊,共襄善举,此要约二也。谚云:“保富莫如济贫,济贫莫如济急。”又云:“个人福,不如社会福。”
升平之世,人民安居。慈善家往往夏季施茶,冬季施衣,年终施米,疾病施药,点夜灯以照行人,修桥铺路,解纷排难,戒杀持斋。抑或倡办孤儿院、育婴堂、贫民医院、残废院、养老院等。其间虽不乏积极事业,然皆济贫非济急也。值此争战未已,浩劫当前,暴户与纨绔,麇集大埠。今日入跳舞场,明日进俱乐部,放肆挥霍,不知百物狂涨,民不聊生。而石米涨到千余元,不问也。饿殍横倒路旁,不顾也。骄奢淫逸,地黑天昏。贫富太殊,苦乐特异。按照佛家三世因果而论,今日受苦之人,即过去只知自己享乐,不顾他人痛苦之辈。现在只知自己享乐,不顾他人饿死,定是将来受饥受苦之人。因果循环,丝毫不爽。今日我救人,他日人救我。若明乎此理,各人自应节省奢侈之费,移作救人苦难之用。富裕者自动举办施粥、施衣、施药、施学、施住,或劝人助人,其未来福报,当有百千倍于所施。所谓福田广种,福泽自长也。
上文写竟尚有许多感想,拉杂附于后。
我生于上海,服务社会垂卅年,看见许多亲友,变幻无常。有钱人之心,是不可捉摸的。试问近年来市场上掀风作浪,升斗小民苟延残喘,社会道德沦丧,皆是有钱人辣手所干。
上海最近粮食缺乏,米价每石千余元。马路饿殍,触目皆是。同时舞场、戏院、茶坊、酒家,仍到处客满。同为人类,何不平等至此?
因果循环,一定不易。今日我救人,他日人救我。所以布施要在福田里,一粒种子下去,有很多的收获。救济难民,是最大悲田。学仙佛学圣贤之人,想修福种德之人,应努力救济难民。
做事不惰曰勤,用财有节曰俭。苟以勤俭所得者,广积阴功,培植子弟,即可致富。故曰“勤俭生富贵”。
凡爱人爱物,皆谓之慈;利人利物,皆谓之善。慈善事业,贵博施而济众,非有财者不能。故曰“富贵生慈善”。
慈善有益于人谓之道,慈善无愧于己谓之德。故曰“慈善生道德”。
用妥善方法,使无法生活者,可勉强生活,使财产超过生活所必须者,散出过剩的一部,为社会谋福利,则人心因钱过少或过多所生痛苦,都可减除不少,即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功德无量的不世之业。
三三友朋节发起人黄警顽书于《申报》社会服务处
卷后留余七律一首
新刊保富法法通,夙具慈悲有聂公。
择取名言彰古道,引援善例纪高风。
倾财建学谁为勇,舍药医贫得报隆。
更见儿孙多慧福,千秋史册著宏功。
癸未春,黄子警顽热心集资,排印《保富法》八万册行世,卷末补白丐诗,谨以现拙,无垢庵主识。
读《保富法》后感怀
岭南逸士初稿
现在能修德,将来可勿谋。“家无三代享,世有百年仇。”
知足贫犹乐,贪多富亦忧。风前花若语,雨后鸟何愁?
烦恼非增减,战争是予求。目穷天下满,力竭地中遒。
纵欲情狂乱,清心性善流。守真耶释路,免堕恶魔沟。
万有轮回在,吾生往复还。今朝诚灿茂,昔日尚凋残。
废木成煤炭,乌泥伴玉兰。鱼鲜水草发,虎老烟尘翻。
百变何由易,全良自择难。同胞物与众,一体人为繁。
进化分工作,图存共济餐。勤能宜补缺,仁义以超凡。
平等沿因定,自由立己能。天材用有别,地利义无庚。
犬马供驱使,牛羊便宰烹。月明心共赏,瓜熟计调羹。
命运随时止,生阶几度登。形神从上下,教养按行层。
长者如标榜,儿侪必力耕。利人人我利,衡学学为衡。
读《保富法》感赋
南通瞿镜人于中国孔圣学会
仁者胞与量,何有一己小。宏愿期大同,春台乐熙皞。
慨自世之衰,矛戟相索人。绕各逞其私,富者谁长保。
石家金穴空,邓氏铜山倒。倘来梦一场,朝露风前草。
取固不如予,积亦散宜早。不然供子孙,酒色岂云好。
不然身发财,思量绝可恼。从来天下事,历久归于扫。
悖入者悖出,毕竟逊天巧。聂侯保富法,平实殊了了。
苦心委婉陈,譬证亦不少。一言以蔽之,惟善以为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