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学讲实相不可言说,万法都是空的。《般若经》中说六根、六尘、六识都是无自性的,是空的,《大般若经》《无所得品》中说:
一切法名唯客所摄,于十方三世无所从来,无所至去,亦无所住。一切法中无名,名中无一切法,非合非离,但假设施。何以故,一切法与名俱无自性空故。
舍利子,以要言之,一切善法,非常非坏,何以故,本性尔故……一切无为法,非常非坏,何以故,本性尔故。舍利子,由此缘故,我作是说,诸法亦尔,都无自性。”
就是涅槃、智慧、四谛也都是空的,不可执着的,《摩诃般若经》中说:
须菩提语诸天子:我说佛如幻如梦,我说涅槃亦如幻如梦,若当有法胜于涅槃者,我说亦复如幻如梦,何以故?诸天子,是幻梦涅槃,不二不别。”
但《大般若经》有六百卷之多,那它们又说了些什么呢?他们又是如何传达自己对宇宙真谛的认识的呢?般若学是用了一种非分别说的方式,而没有用理性的言语从正面去阐述真谛,即用遮蔽理性的非分别的言说方式来说,这在佛教里称为遮诠,表诠是直接说这是什么,而遮诠则说这不是什么。《般若经》说了很多,但它都是采用否定的方式来说的,即采用破的方式来说的。用言语说“实相”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用言语来破斥不是道的东西,把非道的东西统统破尽了,“实相”也就显现出来了。
佛为了让众生了解佛教真理,就用他的智慧,以非分别说的方式把实相显示出来,即他不从正面来说般若是什么,而是用否定的方式来说明实相般若。如此他的非分别说也就是一种智慧的实证,而不是名言概念,它是诸法的如相、实相,即生命及万物的本来面目。这种非分别说的方式,从更高的高度看,他也是一种教法,但这种教法与一般教法不同,当人知道了什么是实相般若后,这个教法也就不用了。经中说:
佛告须菩提:诸有二者,是有所得;无有二者,是无所得。世尊,何等是二,有所得?何等是不二,无所得?佛言:眼色为二,乃至意法为二,乃至何耨多罗三貌三菩提、佛为二,是名为二。世尊从有所得中,无所得,不从无所得中,无所得。佛言:不从有所得中无所得,不从无所得中无所得,须菩提,有所得、无所得,平等,是名无所得。
佛教认为有所得无所得是平等,不二的(这才是真正的无所得),真谛与俗谛是没有差别的,经中说:
世尊,如是一切法无所有相,云何菩萨摩诃萨作是分别,是法若有若无。佛言:菩萨摩诃萨,以世谛故,示众生若有若有若无,非以第一义。世尊,世谛,第一义谛,有异耶?须菩提:世谛,第一义谛,无异也。何以故?世谛如,是第一义谛如,以众生不知不见是如故,菩萨摩诃萨,以世谛示众生若有若无。
这就破尽了人们的一切理性执着,破尽了一切分别、妄想,从而达到无所得的境界。般若学说道是非空非色,这种同时否定空有、同时肯定空有的言说方式就是不合逻辑的,空就是空,色就是色,这是正常的逻辑,但说空即色,色即空,这就不合逻辑了;而说中道实相时,则说中道非空非色,不落空色两边,又说中道是即空即色,色空不二,这种说法就不是逻辑上的分析推理,而是一种非分别说。人们如果用理性推理来理解这些话,则怎么也无法理解。此时只有放下一切情思见解,随顺缘起而观万法毕竟空,随顺缘起而观万法假名有,在缘起法中,以般若智慧观照万法是空,是假有,空有不二,才能契合中道。在这种般若观照中,名相、概念、理性推理都被放下了,龙树菩萨在《中论颂》中就发挥了般若无分别,非分别说的思想,用破的方式来立论,而这种宗风也一直为般若学者所继承。吉藏是三论宗的创始人,他提出“破而不立”,“破邪显正”的思想来讲中道,认为破邪即显正,邪执若尽,当然就会完全显现。三论宗认为邪就是有所得,正就是无所得,无所得就是不以分别心执着名言概念,绝言忘虑,体证实相中道。吉藏非常强调破除一切有所得的偏见,把一切归为无所得。这一点,他继承了法朗的道统。他说:“家师朗和尚,每登高座,诲彼门人,言以不住为端,以无所得为主。”
三论宗人把一切归于无所得的方法是“破而不立”。这种方法的特点是一破到底,任何一点执着。任何一点有所得都要破除。三论宗学人对外道和佛教内部的大小乘各派,凡是主张有所得的,都加以破斥,尤其是对于执着于自性和本性论的学说,都大力批判。说无所得不等于空,因为执着于空也是有所得。它只是对有所得的偏见的否定,无所得不是虚无主义,而是一种特定的证悟境界。三论宗反对破外有立,认为那样会落入邪见,这是三论学说彻底贯彻了中观学派般若无得理论,显示出了中观学派的根本特色。
吉藏不立论,也就是不留一点执着为人所破。这种归无所得的方法在龙树《中论颂》第四品中有着体现,论中说:
若人有问者,离空而欲答,是则不成答,俱同于彼疑。若人有难问,离空说其过,是不成难问,俱同于彼疑。”
颂文大意是说,在以空无自性为依据的这一大前提下,尽管立论争辩时所举未概括净尽,但意之所至无不包含,再不会有例外来作为反对的论证。
吉藏的言说方式还表现在他对二谛理论的阐述中。二谛理论是中观学派用来组织佛教学说,阐述宇宙万有的实相的基本论纲。龙树在《中观·观四谛品》中说:“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青目解释说,世俗谛明虚妄法,但对于世间是实在,第一义谛明法空,但对对圣人是实在。二谛是言教形式,由于所对的对象不同,不妨都是真实的。提婆的《百论·破空品》中也说:“诸佛说法常依俗谛,第一义谛,是二皆实,非妄语也。”中观学是讲缘起性空的,破一切相,破一切世间相容易,但中观学还要破除对法的执著,认为涅槃解脱与缘起的世间法一样也是空的,《中观》中说“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但这样说空,还不完善,人们在看到缘起的万法自性是空的同时,还要看到万法缘起,现象假有的一面,否则就会破坏世俗法,而不见中道。《中观·观四谛品》中说:“空法坏因果,亦坏于罪福;亦复悉毁坏,一切世俗法。”只看到空不仅会坏因果律,世俗法,还会破坏佛教四圣谛理论以及三宝,使得整个佛法沦为乌有。《中观》中说:“若一切法空,无生亦无灭,如是则无有,四圣谛之法。”“以无四谛故,亦无有法宝,以无法僧宝,亦无有佛宝。如是说空者,是则破三宝。”龙树说这样的人,“不能正观空,钝根则自害,如不善咒术,不善捉毒蛇。”因此二谛理论是认识佛教中道正义的极其重要的方法,不了解二谛理论就是不了解佛教缘起义,就是不了解佛教真理。对于二谛的关系,龙树在《中观》中说:“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谛,不得第一义谛,则不得涅槃。”认为第一义谛是不离俗谛的,同时看到世俗法是假有,是自性空,就得到了第一义,就得到了解脱。这也就是龙树在后面说的,“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即看到世间只是缘起的现象,本无自性,是空,但缘起后就是假有,同时看到空和有,就是中道。
中国的三论是属于大乘中观一系,它在开创时就已特别发挥到二谛思想。这一方面是吉藏见解深刻,另一方面也是受到成实师学说的刺激。在成实学说最流行时期的梁代,有关二谛的解释非常复杂,梁昭明太子辩证二谛义,曾答复了二十二家的问题。在那些二谛说中,最为重要的有三家——庄严僧旻、开善智藏、龙光道绰,他们都主张《成实论》通于大乘,正是当时的成实师的代表人物。但三论宗认为他们的说法都不正确,认为他们承认有个实体存在,这就成为“性实”的说法,这和空宗的“性空”这一根本思想相反。三论宗认为世间是因缘相待而有的分别,所以只有假名,并无实体。为此三论宗就立有于谛和教谛来阐述真俗二谛的道理。于谛就是“于”万有实相上的凡圣二种不同认识,“于”世俗人来说,本来人非空非有的世间现象就是实有,但对圣人来说,就是空。因此俗谛于凡为实,真谛于圣为实,它是由所对的对象不同而说的。所以三论宗的于谛既不是从境、理上讲的,也不是圣人为化度众生而设的“教谛”。于谛不是教谛,教谛是说真俗二谛是佛为众生说法的手段,是化度众生的工具,是一种言教,并不是说依据客观的境而立二谛的二理。吉藏认为实相是无所得的,是不可言说的,它是不属于言教二谛的。三论宗立于、教二谛,是为了使凡人由俗谛有,而知真谛空,最后既不执着有,也不执着空,达到无所得的境界。为了进一步说明真理只有一个,吉藏又立四重二谛说,他在《大乘玄论》中说:
他(师)但以有为世谛,空为真谛。今明:若有若空,皆是世谛;非空非有,始名真谛;三者,空有为二,非空有为不二,名为真谛;四者,此三种二谛皆是教门,说此三门,为令悟不三,无所依得始名为理(真谛)。
第一重二谛是以有为世谛,空为真谛;第二重讲空、讲有,都是俗谛,非空非有才是真谛;第三重是讲前一重把(空、有)和不二(非空非有)对立起来,还有二边,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第四重讲前三重,包括非二非不二的说法,都是一种教法,应当舍去,达到无所得境界,才是真谛。四重二谛的每一重的真谛都是对俗谛的否定,前一重的真谛就是后一重的俗谛。而否定又是连续的,即后一重真谛是对前一重二谛的否定。凡是互相矛盾、对立的概念,都同时加以否定,这是对“双遣双非”法的系统运用。
吉藏还在《中观论疏》和《大乘玄论》等书中还以“二谛”和“八不”相结合来阐明中道实相,提出“五句”和“三中”。
吉藏把八不的否定分析为五个层次,以生灭为例,这五个层次是:实生实灭,不生不灭,假生假灭,假不生假不灭,非不生非不灭。第一句是单纯从俗谛上讲的,第二句是单纯从真谛上讲的。这两层都是偏见。第三层则是以俗谛为主显示中道,认为生灭都是假的,称为俗谛中道,第四句是认为生灭是假的,不生不灭也是假的,这是以真谛为主来讲中道,称为真谛中道。第五句是对真俗中道的综合和超越,认为假说生灭,即应是非生灭;假说不生灭,即是非不生灭。两者相合,即指出宇宙万象是非生灭非不生灭的。吉藏从五个层次来理解龙树的八不思想,把它发展为“五句”的否定形式,而五句的后三句俗谛中道、真谛中道和二谛合明中道,合称为“三中”,也称“三式”吉藏用五句三中的格式来发展龙树中道思想,这是他进一步研究、阐述中道思想的成就。他用不同的方式,深入、细致的理论推演,逐步排除理性思惟的作用和意义,排斥对名言的执着,把人们引向一个离言绝虑的无所得的境界。
般若学从一个独特的角度阐述佛教语言与真谛,语言与万法的关系,并用独特的言说方式表述了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和超越性的实相,佛教般若学的这种语言观对后来中国佛教的各宗各派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尤其是对后期分灯禅接引学人时所采的方法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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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佛教般若学独特的言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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