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与弟子
森下大拙和尚和大津枥堂老师
森下和尚锤炼了我的顽强意志,大津老师培养了我的领导才能。
末木文美士:今天能够有机会直接聆听您的教诲,我感到十分荣幸。
有马赖底: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以前,曾经请您为我们相国寺开过连续讲座。我本人也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详细地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末木文美士:日前,我曾经拜读了您与冷泉贵美子女士的对谈。由于时间的关系,今天本来打算省略关于您的生平部分。但是,我认为了解您在九州大分县日田市的岳林寺修行时代的生活,对于进一步理解您的“禅”来说是不可忽略的,所以想请您先谈一谈在日田市岳林寺时的修行生活,好吗?
有马赖底:好!那年我刚八岁。由于父母的离异,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说到底,父母是为了甩“包袱”,把我寄放到了九州有马家族的菩提寺院梅林寺。
末木文美士:梅林寺是在久留米吧?
有马赖底:对!当时梅林寺的定员超编。正好曾在梅林寺修行过的森下大拙和尚,也就是我的启蒙禅师,由于在梅林寺修行期满,入住日田的岳林寺住持,所以我就被转送到了日田。
末木文美士:听说森下和尚特别严厉,用现在流行的词语来讲,动辄就“施行暴力”?
有马赖底:对,可以说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但是对于我来说,比起师父施加于自己皮肉之上的痛苦,更加不堪忍受的是独自一人的那种寂寞之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森下和尚是一位极为温和的禅师。
末木文美士:当时,您那么小就明白了这些事情?
有马赖底:已经知道了,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童心”吧?当时,我心里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人是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当年曾经从岳林寺逃出来好几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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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木文美士:就是呀!这种修行生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过于严厉了。更何况您当时还是来自东京的公子哥,加之父母及兄弟又都各奔东西,内心一定特别孤独寂寞吧?
有马赖底:当时,虽说是“逃跑”,可是我根本无处可以投奔,无地可以落脚。岳林寺地处市郊,周围都是农田。如果一个剃光了头的小和尚在农田里窜来窜去的,马上就会被发现。
有一次,我从岳林寺里逃出来以后,藏到了离寺庙五分钟左右路程的当地农业协会的仓库里。因为仓库的玻璃碎了一块,我体格瘦小,就从窗户钻了进去,在粮垛里睡了一晚上,早上醒来浑身上下沾满了米糠(笑)。
末木文美士:那次也被抓了回去吧?
有马赖底:对,距离岳林寺那么近,马上就被发现,抓了回去。
末木文美士:回到庙里后,您师父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吧?
有马赖底:没有。我师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快吃吧!”因为我早就饿得肌肠辘辘。听到师父这句话,我端起饭碗就往嘴里塞起饭来。这一次,师父没有训斥我一句。第二天开始,我又恢复了往常的小和尚生活。
末木文美士:听了您的介绍,我觉得森下禅师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呀!我想,当时因为夫人的出走等个人私事,禅师本人的心中也是十分孤独寂寞吧?我过去曾拜读过您的有关大作,您曾经提到过大森禅师的私生活问题。
有马赖底:我师父森下老师结过婚,夫人长得非常漂亮,又是城里人。她可能婚后一直没有习惯农村生活,经常只身一人离开寺庙回娘家;最初三两天就回来,后来延长到了一个星期。我师父每次都要去火车站接她,可是往往迎来只是徐徐地开进站台,然后又缓缓地驶向远方的列车。最后,他的夫人终于一去不归了。
末木文美士:您曾经在您的大作中提到,大森禅师夫人的性格与您的母亲较为相似。
有马赖底:那是我的直感。虽然具体的说不出来,但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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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木文美士:可能是人生的处境比较相似的缘故吧?被自己的母亲遗弃了的有马赖底和被自己的夫人抛弃了的森下禅师。
有马赖底:您分析得可能不无道理……
转眼我来到岳林寺已经过了七个年头。大概是由于我师父森下老师的夫人离去这一直接原因。有一天,师父突然对我们宣布:“我要去重新修行修行!”临别的那一天,师父把我们徒弟三人叫到了一起。我们中有一个稍微有些智障,还有一个因为遭受战争灾难而沦为孤儿,加上无家可归的我。师父让我们三人列成一排,语气沉缓地对我们说:“师父打算去重新参学四方,就要和你们哥仨分别了。这些年来,师父对你们哥仨儿的管教可能过于严格了,但是师父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你们都能够成为有用之才。师父做过头的地方就请你们多担待了!”
说过这番话,师父便向我们三个徒弟分别赠送了纪念品。师父一边对我说“你心地善良、和蔼温顺……”一边把一本名为《绿色的魔术》的植物入门书递到了我的手里。
末木文美士:分别以后,您又见到过森下禅师吗?
有马赖底:再也没有见到过。我师父森下老师后来在四国的宇和岛当上了住持。圆寂时,我接到讣告后就马上赶了过去,参加了丧葬法会。
末木文美士:这么说来,大森禅师是您八岁到十五岁期间的启蒙之师呀!
有马赖底:对!虽然只有短短的七年,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多情善感的成长时期。
末木文美士:我个人认为,您有幸在这一世界观成形的重要时期,遇到了一位启蒙良师。
有马赖底:完全可以这样讲!如果没有森下大拙和尚,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
末木文美士:那么,您的下一位师父就是大津枥堂老师吧?听说您进入相国寺僧堂不久就被大津枥堂老师相中,开始作为他的接班人来教育和培养了。
有马赖底:对。那是我进入僧堂修行以后第四个年头的事情。大津枥堂老师的本寺是相国寺寺内的“塔头”寺院——大光明寺。有一天,大津枥堂老师一开口就吩咐我:“你尽快把僧籍转到大光明寺来!”这也就是说让我履行变更师父的手续,同时意味着我将要从岳林寺石井丰洲禅师的徒弟,转为大光明寺大津枥堂老师的入门弟子。对于修行云水僧来说,僧堂老师的指示只能无条件地绝对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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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木文美士:这个转变最初对您压力不小吧?因为大光明寺的接班人就意味着将来相国寺的掌门人。
有马赖底: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从京都大学的教育学者片冈仁志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片冈仁志先生表情严肃地对我说:“枥堂老师打算选你做他的接班人,所以我应邀参加了‘小田原评定’(原意为战国时代诸侯后北条氏手下的重臣协商军机要事的例会。一般转意形容‘难以得出结论的协商或会议’——译注)啊!”
末木文美士:那就是说,大津枥堂老师曾经和有关人士进行了周密的磋商。
有马赖底:对!我得知了其中的细节以后,不禁暗下决心:“今后绝不能优柔寡断,要勇往直前,刻苦修行。”师从大津枥堂老师以后,我花费了大约八年时间,把修行僧的必修课全部学完了。从此,开始了漫长而艰巨的“自我”修行,经历了刚才我提到的“寂寞孤独”和数不尽的艰难困苦。
末木文美士:为什么这样讲呢?
有马赖底:对于我们修行僧来说,拳打脚踢所带来的只是皮肉之苦,随着时间的流逝,皮肉之苦终将消失而得到解脱。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往往是无可奈何的,正所谓“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末木文美士:我多少能够理解您这番深刻的感触。因为您过早地就被指定为“接班人”,所以命运给您带来的压力一定不轻吧?您是不是曾经想到过:不去当什么“上层领导”了,干脆还是做一介云水僧去吧!
有马赖底:您说的这也是一条人生之路,但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就是豁出去这条命,我也绝不退缩,一定要勇往直前!
末木文美士:那么也就是说,你当时就已经觉悟到了自身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吧?
最初,您在森下大拙和尚门下经历了千锤百炼,然后又由大津枥堂老师指点出了一条通往“领导阶层”之路。我觉得您真是遇到了两位杰出的名师呀!我想这是不是由于您是出自武士名门之家的缘故呢?
有马赖底:我认为不能否定这个因素。当年,我接到父亲和母亲故去的噩耗以后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师父森下和尚的圆寂未免过于突然,当时我站在灵柩旁边,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感到一片茫然。我不禁万分悲伤地感慨道:“啊!师父原来您一直在这里驻锡呀!”枥堂老师圆寂之际,我的泪水无论如何再也止不住了。
末木文美士:禅门中的师徒关系往往比父子之情还要深厚呀!谢谢您给我们讲述了这段感人肺腑的往事。